木木枭

老屋

老屋

  当林子回到老屋时,已经是深秋了。桦树早已迫不及待地抖落了一身枯黄,树桠上寒鸦的巢水落石出般显现。
  老屋却如同是一个被季节遗忘的角落:雪松碧青,冬青坚挺,泡桐肥硕的叶子在离地将近十米的空中静止不动。如果枣树下没有一层绵厚的腐烂果实,或者苹果没有在枝头摇摇欲坠的来证明秋日的话,林子会以为他从未离开过,就像上一个夏天的时光被裁剪保存下来,又被缝纫接上今天的日子。
  上一个夏天已经是五年前了,那次返乡仓皇到如同逃离。那时林子睡眼朦胧地透过车窗看见山沟里的雾气席卷而来,浓厚惨白,车辆在黄土沟壑里贴山而行,速度缓慢,相隔很远就发出警示的鸣声。路灯昏黄的灯光下,桦树上的鸦巢反复出现,逐渐密集,上下交错如同和弦,像乐谱一样逐渐加快了节奏韵律,而在到达目的地时达到高潮并戛然而止——林子踉踉跄跄地在人群的推挤下撞进老屋,啪地一声扑跪在爷爷的灵柩面前。这时内外才穿针引线般传出细密的哭泣声。
  跪着的林子因舟车劳顿而混沌懵懂,不知所措,他鼻子酸胀,眼眶干涩,跪在蒲团上叩了三个响头。当他直起身子来上香的时候触摸到内心的悲哀,而这悲哀甚至与死亡无关。直到几个小时后夏天的黎明绽放在泡桐树之上时,他走出灵堂,回头看着自己头叩过的青石板,才明白过来他在为自己吊唁,因为千百年来不曾言明的诅咒已经悄然而至:埋葬过血脉的土地将始终牵连着后代 他们的一生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穷困潦倒,都终将归于这片黄土之中,而这片土地从此成为了故乡。
  五年后的林子仍然站在那一棵泡桐树下,那棵树已经高到已经看不出这五年究竟长了多少,如同人过了一定年纪便对时间感觉模糊。那天凌晨他在老屋中醒来,听见另一个房间里传来鬼魅般的低语。那一刻他想起那次叩头的三次脆响,那声音跋涉过漫漫时光,阴魂不散地回荡在他脑海。于是他战栗惶惑,而这之后他还需要许多年才能完全习惯这种感受以至于麻木。他放轻脚步,循声而去。泄出声响的房门半掩着,他探头看去,看见家中所有的女长辈围坐一圈,中间炕上盘腿低头的是他的堂姐。那些老或者不老的女人相继发言,催促她们二十五岁的孩子早日结婚生子,定居于老屋所在的故乡。他仿佛闯进了一场梦魇,噩梦的主角却半闭双眼,不发一言。
  他想起在北京读大学的时候,每个周末姐姐都会在家里——租来的“家”——给他做饭,以安抚他不适应食堂饭菜的胃。那时她第二次考研刚失败,在一所庞大的私企上班,有一个河北男孩每天送她到出租屋门口。他们彼此相爱,他们彼此见了父母,却再也没有下文。双方都没有经济实力在五环内哪怕付出一套房子的首付。姐姐回北方老家的次数越来越频繁,她在反复出逃中苟延残喘。最终她辞去了北京的工作,住进了老家的老屋。
  “回河北了。”堂姐最后一次在北京给林子做饭时,她最后一次提起那个男孩。林子看着自己的姐姐背过身去,揭开蒸锅,狭小的空间里蒸汽一下子蒙蔽了眼睛。
林子放轻脚步走出了老屋,他抬头看着院子里的树木。他不知道一年后姐姐将会嫁给县城里的一个男人,婚礼将摆出长长的流水席,那时所有的女性长辈都会掩面抽噎,目送她搬出老屋,住到近在咫尺的县城去;两年后姐姐将会生一个儿子,三年后还有一个女儿;那之后林子将常常在麻将桌上看见她,抱着孩子,也许话比现在要多一些,也许她会更加沉默。林子不知道。或者早已知道,只是不愿意去细想,就像他不愿细想自己的命运,这样只会带来新一轮毫无必要的惶恐不安。
  这一次回老家是因为堂兄的定亲。他从广东回到老家相亲,暂时住在老屋里。他总是和林子的父亲相谈甚欢,谈千里之外生活的艰难,谈一人外出打工的不易。他长胖了,五官拥挤,腰膀肥粗,林子几乎认不出他来。在堂哥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林子见过他,他英气逼人,四肢矫健。那时有个姑娘一直追他,从中学那座倾圮欲坠的校舍里开始就一直追求他。双方父母都求他同意,希望大学一毕业就结婚。他却只是摇头。直到后来堂哥得了乙肝,那姑娘也只是咬咬牙,恨恨地叫道:我不在乎!
  这次回老家,他已经做好了不再离开的打算。家里有地,总是饿不死的。广东的他的老板说,你再考虑考虑,我很欣赏你。可以,你先去一个月再说,之后如果还是要辞职,那我也没有办法。堂哥答应了,但是再也没有回去广东。就像那个姑娘,最终远嫁他乡,一去不返。
  他去相亲,只与女方聊了半个小时。之后父母问他怎么样,他说:
  “可以了。订婚吧。”
  他的父母有些惊讶,可是之后便笑得欣喜:门当户对的姑娘还是很难得的。所以可以预见,不久后,堂哥也是要从老屋里搬出去住了,而他住得甚至会比堂姐更近:就在一个村里。
林子在老屋里,坐在炕上,听着这些事。他扭头,透过窗,便能看见院子角落里的野草,它们自顾自地依靠自身抵御着荒芜却又制造荒芜。如果说在为爷爷守灵的夜晚他都不曾懂得死亡的含义,这一刻他却感觉死亡的绳套已经扼住了脖颈。他没办法忘记那条不成文的法律,那条无人言说的诅咒,因此他注定跳过青春的年华直接衰老,年复一年沉沦在日常的泥潭直至死亡,无论拼命奔跑多远都会宿命式地被拉回老屋。
  第二天林子坐火车回到了北京,在火车动荡的节奏中他陷入梦境:
  那天三叩头的声音再次渡过时光的长河前来会面,那清脆的声响响彻梦境的天空。他回到了秋天的老屋,檐角颓败,瓦片支棱,泡桐树高到目不能及。他走向那棵他出生时爷爷为他栽下的枣树,树下有一层绵熟的掉落了的果实。还有一些枣子,尽管还带着青色挂在梢头,可是已经开始腐烂了。
  年轻的林子将夜夜重复这个梦境,直到有一天他醒来,发现自己睡在老屋的炕上,而镜子里是一个中年男人一事无成的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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